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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我親愛的朋友們》衍生，這篇對我來說很重要。

　　姑姑說，夏天的尾巴容易感冒。以前表哥還一起住在這的時候，兩人總被忠南姑姑逼著喝對身體好的補品，現在倒是習慣了；反而姑姑三天兩頭跟朋友們開車去旅行沒時間管小孩，是自己翻著日曆就把大豆與土雞寫到採購清單上。

　　絕對不是刻意，但這間咖啡廳意外成了某種避難所。

　　被迫和家裡出櫃那天他跌跌撞撞奔出住了二十年的小公寓，抓了錢包與手機，當下只想到先往車站的方向前進。孫鍾錫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當天自己的東西被一件件丟出來，散落在玄關與樓梯間 ── 他並不清楚後來怎麼處理，直到現在他都沒再回過那個家，以後也沒有回去的打算。

　　周榮哥則比自己晚幾個月到咖啡廳，一次陪姑姑去醫院探望不知道該叫嬸嬸或伯母的親戚時遇到，孫鍾錫實在太驚訝這位大自己不到一歲、童年印象中總是充滿活力和笑容的表哥竟然疲憊到如此程度，就像整個人都沒有了光，沒有真正呼吸。

　　他走到楊周榮身旁，湊近耳邊問「你還好嗎」；楊周榮轉過來看他，有些訝異，似乎是因為幾年未聯絡孫鍾錫卻和小時候一樣篤定地對自己說半語，又似乎是一些其他原因。

　　不，並不好。楊周榮嘆氣。

「我想也是。」孫鍾錫掏出手機，「先交換聯絡方式吧，雖然今天沒有時間，但我們可以約出來聊聊。」他極力在不能透露什麼的句子裡釋放出，我也是剛被救贖的人啊這樣的訊息。

　　一週之後，楊周榮和孫鍾錫在接近打烊的時候慢慢踱步到櫃檯前。

「幹嘛？」

「周榮哥，最近能住在這裡嗎？」他鼓起勇氣問。

「為什麼不回自己家？」姑姑在收銀機後面抬頭，鼻樑上還架著老花眼鏡。

「家裡出了一點問題。」孫鍾錫回答，雙手不自覺緊握，「他可以睡店裡、我把我的被子拿過來，哥說，晚上的水電費他會付的。」

　　心臟怦怦跳，他不確定姑姑是否發現了，以她的個性應該能明白「家裡有點問題」是句避免說謊的謊話。

　　但忠南姑姑只是瞪大眼睛，舉起夾著紅筆的右手在空中用力地揮，「怎麼可能睡在店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多不方便，你們這些小孩子真是夠了。」

　　孫鍾錫喜出望外，「謝謝姑姑。」

　　楊周榮也跟在一旁鞠躬。

「那水電和房租的部分......」

「不要說錢的事情，我很有錢，都一隻腳踩在棺材裡的人了最不缺的就是錢。你沒事就來店裡幫忙吧，叫鍾錫告訴你要做什麼。上禮拜來的那個工讀生上班都在恍神，我不喜歡。」

「姑姑，那是因為、」那是因為那孩子還在念高中啊，半工半讀，每天都睡不夠才會這樣，可是她真的需要這個打工。

「安靜，大人講話小孩插什麼嘴，」忠南姑姑瞪他，「姑姑會不知道嗎？你去跟妹妹說我找了人幫她處理學費的事情，下禮拜四晚上打烊之後過來店裡，姑姑和她一起跟劉小姐談。」

　　從那一刻開始，楊周榮恢復了眼睛裡的光暈。

　　姑姑沒有問楊周榮什麼時候回家、更沒有說他該打電話回去；就像她當初任憑孫鍾錫在店角落坐了一整個下午，最後拿掃把過來要他幫忙收拾，然後開車載他回那個一個人住略嫌太寬敞安靜的屋子，一住下就到了現在。

　　他們一起在店裡工作，叫貨、沖泡咖啡、做飯、打掃，當然也一起咒罵和叫姑姑不要再與驕傲又勢利的教授們來往。日子順心，就不那麼需要娛樂了，有時晚上開車進市區找朋友唱歌喝酒，再叫代駕回來，兩人不曾非預期性地在外面過夜，連事前計畫好的簡單旅行都很少。楊周榮說：「姑姑年紀大了還一個人住，多不放心。」孫鍾錫也附和，「姑姑房子那麼大，一個人睡好無聊。」

　　可其實忠南姑姑有好多朋友，她們偶爾會過來喝酒、姿態豪邁地大聊人生；姑姑也與藝術圈的年輕朋友聚會，還到補習班上課，或者去鄉下看蘭熙阿姨的媽媽。姑姑其實沒有那麼需要他們 ── 就像她說的，都自己過一輩子了 ── 是這兩個人離不開比原生家庭更像家的咖啡廳。

　　兩年前，一天下午下起傾盆大雨。他們為戶外座位撐開彩色的帆布傘時，店裡來了新客人，穿著牛仔外套。從此客人每天都穿著牛仔外套，孫鍾錫猜測這個男人大概有二十件牛仔外套，薄的、厚的、有領子沒領子立領深的淺的，夏天裡面是背心、冬天就穿著厚厚的花紋毛衣，總是帶著一本書和電腦，只要從螢幕後面對到眼，孫鍾錫就會在五秒之內滿臉脹紅。

　　在楊周榮的幫助下，他和這位牛仔外套客人成為會彼此打招呼、偶爾聊一兩句話的關係。男人在朴菀姊之前的出版社工作，剛好接手朴菀姊去斯洛維尼亞後留下的翻譯空缺，咖啡廳也是因為她才知道的。

　　冬季最冷的那幾天姑姑宣布不營業，他們在庭院裡烤地瓜、看姑姑朋友暫時寄養在這裡的兩隻小貓咪打鬧。孫鍾錫收到客人的訊息，問除夕夜可不可以帶著燒酒和年糕湯過來找他們。

　　周榮哥是會離開的人，雖然姑姑整天說著「我還管這麼多事做什麼，反正咖啡廳總有一天要給你們的，自己看著辦」，生氣時又說「我要把店賣掉，不給你們」；但姑姑一定和自己一樣心知肚明，楊周榮不會一輩子在這裡，不會接手咖啡廳，他甚至可能不會待到下一次下雪。

　　從小到大周榮哥都是被長輩拿來炫耀的存在，功課好、人緣好、個性好。直到大三終於爆發，他說讀不下去了，他不想當醫生，就跟世界上其他被家長決定了志向又正好能力可以達到的孩子一樣。

　　「想讓爸媽開心」的路在二十二歲走到盡頭，醫學系還有兩年他辦了退學，不能諒解的女友再也不接他電話。父親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給你錢去讀文學」；媽媽則乾脆裝作不知道，好像他每天待在家只是放暑假，仍然不時準備營養品對楊周榮說「去醫院實習會很累，這些都要定時吃」。幸好真的要窒息的時候，在病房裡遇到姑姑與鍾錫。

　　我想要在大學裡教英國文學。楊周榮說。這也是為什麼他不能去當一個醫生，閒暇之餘才讀讀文學寫寫字，因為他要進大學裡教書，教文學，一路讀著理科的他立下如此目標。

　　果然是周榮哥的風格，的確很值得驕傲，可惜他的父母不能這樣認為。

　　忠南姑姑聽完之後說，「你考得上想要念的學校，我就借你錢。」孫鍾錫有些寂寞，但更多的還是開心。

　　朴菀姊結婚後半年回來過一次，聊天中透露出版社又在找翻譯作者，還開玩笑要忠南姑姑去簽個兼職的合約，「忠南阿姨英文也學好幾年了，試試看嘛」，被咖啡廳主人以一個「臭丫頭又在發什麼瘋」的白眼拒絕。楊周榮用手肘碰碰孫鍾錫，後者輕輕嘆氣，其實並不驚訝，說周榮哥是會離開的人，另外那人又何嘗不是。

　　牛仔外套男子的確在一週後拖著行李箱來到咖啡廳，跟孫鍾錫道別。

「去寫書？兩年？」

「兩年。」男子點頭，他今天穿的是有仙人掌圖案的印花上衣與淺得幾乎像是白色的牛仔薄外套。「我錯過很多，沿路回去尋找或許會花更多時間。」

「當然，慢慢來就好，一路順風。」

「鍾錫，你太年輕了，我不會叫你等我。」

「好。」孫鍾錫笑出來，「我會自己看著辦。」

「但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請你去看電影。」

「好。」

　　到時候我想告訴你，我是如何被你和這裡拯救的。

　　好。

◎

「小孩子沒吃過苦多可怕，姊姊妳能保護他們到什麼時候？」

　　孫鍾錫蹲在廚房地上，聽見自己家人的聲音在咖啡廳裡尖銳而突兀，久違的熟悉感卻讓他無法移動腳步。

　　從門縫看去，忠南姑姑慢條斯理把咖啡豆倒進玻璃罐中，回答誰說他們沒吃過苦，他們吃的苦還不夠嗎。被家庭放棄都活下來了，這樣的孩子以後工作遇到挫折，會活不下來嗎。

「我七十一歲了，很清楚自己這輩子沒當過什麼好人，會讓他們待下來，是因為他們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

「姊姊妳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孩子。」家人粗粗糙糙地反駁著。

　　孫鍾錫心頭一緊，他明白接下來會是什麼，雖然姑姑知道、周榮哥也知道，但從家門口到車站的那段路他絲毫不想再走一次。

　　姑姑過了七十歲就不太說可怕的話了，但眼神還是一樣的，那種「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嘴巴撕下來」的威嚴。

「姑姑、姑丈，我覺得很可惜，你們不能認為鍾錫值得喜愛。」僵硬的氣氛中反而是楊周榮開口了，他說我非常珍惜鍾錫，「他是一個體貼的弟弟，有能夠帶給別人溫暖的能力。不只我，店裡的客人們也常常因為他再次露出笑容。」

「周榮哥，好感動喔。」

「什麼啊小子，才喝一瓶酒就這樣。」

「而且很神奇啊，哥今天說的話，其實就是你剛來咖啡廳時我的想法。」

「蛤？」

「我覺得很可惜，大人沒辦法珍惜如此果斷和擁有信心要研究文學的你。」

「......」

「哥，乾杯！」

　　楊周榮抓住表弟搖搖晃晃的身子，嚴肅地開口。鍾錫，永遠不要改變好嗎，就這樣留在咖啡廳，等哥讀完書回來養你也可以。

　　那天晚上孫鍾錫狠狠吃了三碗姑姑煮的咖哩飯，偏辣的咖哩、馬鈴薯、紅蘿蔔與豬肉鋪在熱騰騰的白飯上，把他破掉的部分都補了起來。

　　而楊周榮在隔年申請上英國研究所，飛走了。飛走後幾天油桐花一叢又一叢地盛開，夏天來了。

「鍾錫啊，你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姑姑今天剛和朋友旅行回來，整理行李的同時孫鍾錫也在一旁整理採買回來的食材。
 

　　他知道這句話就是這樣的意思，眼前這位頭髮灰白卻還是梳成一個好看的低馬尾、身穿漂亮開襟毛衣搭配襯衫與時尚寬褲的女士不會抱有「一個人沒有夢想的話，就沒有價值」的想法，她就只是要問，鍾錫啊，你有其他想做的事嗎，以及有的話，不需要守在這裡沒有關係。

「我沒有，」孫鍾錫篤定地回答，用乾抹布開始擦第二次椅子，「不知道以後如何，但至少現在我就只想守在這裡，姑姑。」

「嗯。」

　　春去秋來，隔著強烈的冬天與夏天，孫鍾錫知道自己喜歡在這裡感受季節變化，看著咖啡廳人來人往，與姑姑分享她累積了七十多年的智慧，喜歡到每天睡前與起床都強烈地感覺幸福。

　　他還要等那個穿著牛仔外套的男人回來，這樣的生活，是經過接近三十年的徬徨不安後首次找到的平靜。

前陣子加班完，和一位很喜愛的朋友與主編一起吃消夜，聊天中朋友表示，「對我來說一個人沒有發光，就不可以。」主編想了想跟著點頭：「嗯，要發光才行。」
然而我還是信誓旦旦想找到能陪自己一起休息的人。

《我親愛的朋友們》是我剛看完的人生第一部韓劇，討論人的老後，非常荒謬卻寫實，收穫比想像中多出許多（音樂也非常好聽）。印象深刻於裡面忠南女士的咖啡廳，在那裡時間似乎靜止了、但人生沒有，每個人都有故事，他們像是在休息但同時也在發光。

這篇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必須先寫完，接下來就是繼續Winner夏之章和同居三十題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