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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杉山聰）

　　九歲大野搬家之後，他們一直都只在清水見面。

　　每年快到寒暑假、新年、黃金週 —— 但黃金週稍微困難一些，因為大野家通常會在那時候安排旅遊 —— 的時候，他總是殷殷期盼那傢伙回來，幾乎要把電話望穿一個洞，一有動靜就立刻拾起「喂大野嗎」，還因此接了好幾次商店街代表或家庭主婦刺繡社團的電話。

　　上了國中擁有手機，變成天天傳訊息給對方。

「一知道車票時間就要告訴我喔，半夜也沒關係。」

「...... 我為什麼會在半夜拿到車票啦。」東京那頭的大野總是很無奈。

　　所以他沒想過兩人會在如此情境下相遇。

　　十八歲，大學放榜那天，杉山是被朋友們從被窩中拖出來的，在大家的七嘴八舌之中勉強聽出「我們要去沖繩玩一星期，走走走」，接下來十分鐘，他迷糊地以最快的速度換衣盥洗，其他人則一幫他收拾行李，一邊幫他查詢大學申請結果。

「欸，杉山，考上囉！」老家朋友們的音量，每個都能穿透整條小巷，「要去東京囉！」

　　牙刷還含在嘴裡，杉山愣了一下，不自覺露出笑容。終於啊，要去東京了。

　　後來，那個暑假都在忙碌中呼嘯而過，除了用力和大家度過最後一個在清水的夏天，還要登記抽選宿舍、選課、回覆系上學長姊提早抵達的關心訊息，以及買新衣服與把握時間打工存錢。

　　這樣暈頭轉向的滿檔行程大大沖淡了改變環境的真實感，直到實際開學一週之後，杉山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真的邁入了象徵自由的大學生活。

　　生活中的每一件新事物都很「大人」，例如社團博覽會、在東京找新的打工、接收學長的朋友的租屋處，而其中最興奮的，當然還是聽直屬學長分享聯誼和談戀愛的經驗。

　　無可避免地，他也不是每件事都處理得很完美。

　　首先是沒抽到宿舍又忘記在時間內登記候補，幸好有可靠的直屬學長介紹房源，雖然得多花點錢，但意外住進離學校公車車程半個鐘頭、採光良好的 1K 小套房。

　　再來就是今天，足球校隊的徵選，因為下課被同班同學攔住而遲到了。

　　匆匆換好鞋奔至體育館前集合，大家已經圍成一圈在做自我介紹，杉山喘著氣道歉，幸好帶隊的學長很友善，看著夾板上的資料說杉山君你是保健學系的吧，能在五分鐘內從醫學大樓跑過來，腳程很值得期待啊。

「謝、謝謝。」抓了抓頭入列。

「那麼，我們剛才輪到誰了。啊，大野君，請。」

　　咦？

　　杉山抬頭，順著學長的目光望去，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大家好，我是經濟系一年級的大野健一，請多指教。」

　　自己的兒時玩伴仍是那副淡漠神情，無染燙的黑髮與招牌白皙皮膚，比上次見面時高了幾公分，肩膀撐開簡單的白色棉質連帽上衣，領口處看得見一些鎖骨。

　　眾人禮貌性地鼓掌表示歡迎，操場淺風拂過，吹開大野自然垂下的瀏海，露出光滑乾淨的額頭，有種即將成為萬人迷的氣場。杉山目瞪口呆。

　　—— 不，這傢伙狀態也太好了吧。

　　如心有靈犀一般，大野跟著拍手，在下一位同學接著打招呼時，轉動了視線與他對上。

　　嘴角微微抿起，那人本來就偏薄的上唇消失了一秒，眼睛裡亮光閃爍。大野沒有開口，但認識了十幾年看表情他就能聽見聲音。「嗨，杉山，好久不見」。

　　嗨個屁，到底什麼鬼啊！

＃

「杉山君，真的不能跟我們去聯誼嗎？」

「大家聽說有足球校隊的男生，都很期待的說。」

「我們也很期待......」

「沒想到杉山同學是會覺得社交活動太幼稚的類型啊。」

　　等等、等等，越說越過份了吧。

　　杉山打斷你一言我一語的同學們，「我很想去啊，聯誼聚餐什麼的，但時間真的搭不上，下個月一定全力配合，真的啦。」

　　星期一徵選結果出爐，杉山和大野都選上了。

　　這所大學的足球校隊分為 A、B 兩組，他們都在 B 組，A 組則是那些真正因為拿到獎學金來就讀的學生足球員們。

　　兩邊參加的比賽層級不同，平常也不太會一起訓練，不過領隊說每次大賽，教練都會選出幾位表現好的 B 組成員，以替補選手的身份一同參賽，光試想就很興奮啊。

「那不是代表你又多一件事要忙了嗎。」電話另一頭的長谷川說。

　　長谷川是老家那群朋友中唯一和杉山一樣來東京念大學的人，雖然從高中起就不讀同所學校，但一直保持不錯的交情，現在也常互相聯絡。

「哎呀，你這種足球明星不會懂我們平凡人對甲組聯賽的憧憬啦！」杉山不服氣地回答。

　　不服氣之中挾帶了一定份量的心虛，他其實很清楚，重點不在比賽，甚至和踢球本身沒什麼關係。

　　雖然自己也還不太清楚原因，但在大野出現的那一刻，就直接空降第一，擠開所有選項，包含從高中時期就十分嚮往的青春聯誼。

　　大概是因為，有些事情我實在很想搞清楚吧。杉山想。

「聯誼......」深吸一口氣，他抓起背包，向同學們揮手道別，「下個月再約我吧！抱歉啦！」

　　醫學大樓和商學院剛好分別位於踏進校門的兩側，昨天晚上大野傳了訊息過來，問他要不要在中間的銀杏樹下碰面，一起去體育館。

　　杉山輸入好幾種回覆，都在送出前刪掉了，最後只回了一個 OK 的貼圖。

　　銀杏樹是熱門的碰面點，學生三三兩兩聚集在樹下，聊天的、打鬧的、討論晚餐要吃什麼的，相當熱鬧。

　　挺直腰桿正想找人，就感覺到手臂被人握住，力道不輕不重。

「杉山。」是大野。

　　強風吹過，銀杏樹的枝枒與仍翠綠的葉子大力起伏，而大野什麼也沒變。

　　週一遇見時太匆忙，測試分在不同組、結束後兩人都有課要趕，杉山沒機會和這個人說上話，現在才確認了這件事。

　　也是，在清水都曬不黑的皮膚到了東京怎麼可能有變化。

　　但除此之外，大野說話的語調和表情，拉住右肩背包背帶的角度，甚至與自己的身高差都和以前一樣，僅有臉頰上的肉因為過了青少年時期減少了一些。

　　突然好想打電話給長谷川啊。杉山鬼使神差地想。

「要吃嗎。」大野開口，舉起手中的紙袋。

　　那樣的尺寸和熱氣，以及隨著動作散發出來餅皮與紅豆的溫甜香氣...... 鯛魚燒？

　　杉山同學 ——！

　　一個清亮的聲音由遠而近，同系的竹內跑向自己，一手抓著文件夾，一手高舉在頭頂揮舞，果然是入學不到一週就被系學會招募、被學長姊指定成為班代的超外向女子。

「杉山同學你的講義沒拿啊明天小考欸還好有追上！然後澤野同學要我提醒你晚上十一點要上線討論報告、」說著視線落到旁邊的大野身上，「咦，這位是？」

「啊，我老家的朋友，大野。」

「初次見面，你好啊，我是竹內。」

　　你好。而這位老家的朋友仍和以前一樣，有著萬人迷的突出外表但沒有那般性格，超級不擅長與異性相處。

「等等，是鯛魚燒！」女孩突然發現杉山手上的紙袋，眼睛一亮。「我想吃一口，拜託！」

　　咦，那是大野給我的。杉山心中竟然冒出如此想法。

　　但隨即把這樣小氣的念頭甩掉，正要把紙袋遞出去，大野卻開口了。

「那是我買給杉山的。」兒時玩伴說，「想吃的話，我的份給妳吧。」

　　竹內同學想必很開心，不、何止開心，幾乎可以看見身後的玫瑰花田瞬間盛放，但杉山無暇顧及那些。

　　因為他自己的心中也有些什麼無聲綻放了。

「走吧，要去集合了。」

「喔，嗯。」杉山愣了下，轉頭與竹內告別，胸口的溫度揮之不去。

　　過去每一個寒暑假在清水車站迎接大野的時候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彷彿原本平靜的港口駛入一艘無法忽視的大船。

　　我的土地上甚至沒有玉米。他想。沒有能夠失去的，所有傷心，在九歲那年什麼防禦機制都還沒有的時候就爆炸過了。

好久沒開童話系列了好興奮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