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瘦瘦
題目:「吃屎啦」(day16|ㄔ)

 

  他後來莫名和張家漢變成會聯繫,會約出來吃飯的關係。

  好吧,也不是莫名,他很清楚學長心裡充滿遺憾,曾經遇過令自己瘋狂、愛戀無法控制傾瀉而出的對象,可與那人高中之後就斷了連絡,獨自一人照著社會的眼光活到了現在,發現此生最愛的永遠仍是青春裡面那個男孩。

  他知道學長看著自己會想起高中時代,又痛又釋懷,釋懷後坦然。「瘦瘦越來越好了,果然我們這樣的存在也能好好生活著」,這種想法大概能刷洗一些塵放數十年的遺憾。

  我就當作做功德。他想。

  他可沒忘記張家漢高中時的懦弱模樣,被狐群狗黨慫恿一起霸凌自己時不敢行動也不敢拒絕,看著王柏德的眼神明明用情得無以復加、卻還是借了摩托車給對方載學妹約會。

  啊,還有,在學校中廊攔住自己,問「學弟,你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你有沒有想過要去看醫生,或者試試交女朋友」,白目至極。若不是知道學長深陷在喜歡同性的懷疑掙扎中,他真會當場給他一拳。

  他沒有打算原諒過去傷害自己的任何一個人,但張家漢實在太可憐,加上後來才知道學長其實努力過,努力然後被對方狠狠推開的那種,就有些狠不下心拒絕成為學長的微小救贖。況且他明白長大後的所有補償所有救贖都無法真正彌補什麼,不然學長也不會一直帶著那種淡淡的憂傷。

 

  然而這次見面,張家漢很明顯有哪裡不同了,神色發光,眉宇間都滿溢著快樂。

「你談戀愛了?」拉開椅子坐下,他劈頭就問。

  學長搖頭,說自己剛從加拿大回來,飛到加拿大是為了看神父,出國前參加了管樂隊同學會,更新不少資訊。

「我還和班班見了面,她有問起你。」

  他挑起眉,暗自奇怪為什麼這回提起班班,這人沒有露出悲傷。「你去找王柏德的女人幹嘛?你真的有病是不是。」

「這麼一想你也跟你男朋友在一起很久了耶,有要結婚嗎?」

「關你們什麼事。」

「我真的關心你啊。」

「你認真問的話,大概年底或農曆年前登記吧,明年宴客。」他說,然後補充,「婚禮我不會邀請你喔,放哪一桌都奇怪。」

  張家漢大笑回答知道啦,手把玩著玻璃杯,欲言又止。要說什麼就說啊,他忍不住催促。

「瘦瘦,我在同學會遇到大巴了,他最近,過得不太好。」喝了兩口咖啡,學長終於開口。

  他愣住,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會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個人。

 

  張家漢說不知道命運怎麼轉的,大巴結婚得算早,女兒今年二十二歲了,半年前帶了交往對象回家,皮膚白白的、頭髮捲捲的,是個可愛的女孩,家裡瞬間陷入革命,老婆歇斯底里反對,而大巴是支持的那個。

  花了好半年才大致安撫下來,大巴終於又能跟女兒坐下來吃飯,女兒哭著對他說「我真幸運,有你這樣的爸爸」。

  聚會裡酒喝到七八分,大巴雙眼通紅看著張家漢:阿漢,你也覺得我是垃圾對不對。

「那傢伙怎麼可能......」他喃喃道,想起那人高中時看自己的眼神和所有的髒話與拳頭。

「總之小朋友很感激他,覺得被支持被愛,但他自己心裡過不去。他說他想到過去的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最後就會想到你,覺得自己是垃圾,沒有臉接受愛。」

「...... 幹他媽的。」

「他問我有沒有你的聯絡方式,無論如何,他想跟你道歉。瘦瘦,我能給他嗎?」

 

  最近男友的公司接了大單,天天加班到深夜,兩人相處時間頓時銳減,好不容易昨天告一段落,剛才堅持送自己過來。走在涼爽微風中,牽著的手晃呀晃的,到了咖啡廳門口,兩人甜蜜親吻告別,交往十一年後,這個人的溫度依然令自己心動。

  分開的時候,看見旁邊一位阿姨嫌惡盯著他們。他完全沒有任何感覺,說真的,比起最近交涉的幾個快被自己煩死的婚顧窗口,阿姨的表情已經相當溫和了。

  或者說,那些人跟自己其實有幾分相似。

  高中的他覺得自己生錯了時候,常想晚個三十年出生就好了,他真的是從那時就相信未來世界會變好,他「這種人」會獲得自由。

  日子真的過去了,卻有人直到今天仍在彆扭著,大聲指控這個世代荒亂淫靡,解放了性、將愛拋在腦後。

  於是他想那些人如果早生三十年就好了,他們就會滿意了吧,在最美好的年歲,身邊多數站著與自己相同立場的人,覺得男生就該和女生在一起,覺得繁衍後代才能守護家庭的價值。

  現在他偶爾會看著那些人覺得同情,曾經有一段時間的社會氛圍是適合你們的,大家都保守、樂於樹立框架且循規蹈矩,可惜我們不會回去了。不如你們自己回去吧。我為你們祈禱某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回到戒嚴時期,那個可以對著同性戀大喊「骯髒的咖仔」的年代。

  他現在過得很舒服,所以才開始體諒其他人,長到了這個年紀,覺得每個人都能舒服的話是最好的了。


 

「請、請問是謝鎮宏先生嗎?」

「我是。」

  一秒之內他就認出了那個聲音,全身寒毛直立。

  不是害怕或憤怒,就只是,曾經深刻活過的某些時間排山倒海地壓上來,他像是瞬間回到維特中學的長廊和宿舍浴室,內心冰冷黑暗,期待那些罵他吐他口水的人突然清醒,或者突然死去。

「我是張逸群,學弟,我是大巴啦。」大巴學長的聲音顫抖。

「我知道,阿漢學長跟我提過,怎麼了。」他故作鎮定,手指緊緊揪住褲縫。

  儘管提前知道了,還是難以置信,當年人高馬大最蠻橫暴力、人見人怕的流氓學長,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唯唯諾諾地向自己道歉。

  他伸手抹開沒想過會冒出來的淚水,然後緩緩開口。

「學長,我想要說一句話,說完了我就原諒你。」

「你說,你說。」

 

  現在的生活確實幸福美好,他並不真的掃不開陰影,對這個人也沒什麼恨意。但此時此刻太難得,人生給了他這個機會,他必須替高中的瘦瘦做點什麼。深吸一口氣,再一口氣。

 

「你他媽的去吃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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